河南卫视"七夕奇妙游"又火出圈。
尤其是乐舞《龙门金刚》引起观众盛赞。
这是继河南春晚节目《唐宫夜宴》，"端午奇妙游"节目《洛神水赋》之后，又一部引起观众热议的作品。
比如评价《唐宫夜宴》的小姐姐们"憨态可掬……"
评价《洛神水赋》时引用古诗词："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……"
评价《龙门金刚》则是"飞天复活了……"
可见观众对这3个节目的喜爱。
但是在一片赞扬声中也有批评，其中央视主持人张泽群发布的微博引人瞩目。
这篇微博发表于8月14日凌晨。
随后就被删除。
但即便如此还是引起很大争议，在张泽群以前发布的微博里更是出现了网友上万条评论，大有惹起"众怒"，群而围攻之势。
凭良心说，张泽群的言辞比较激烈，而从"忍你……很久"可以看出，张泽群不仅对"七夕奇妙游"不满意，对以前的《唐宫夜宴》和《洛神水赋》也不满意，只不过这次借七夕节总爆发出来而已。当然，每个人的欣赏水平不同，思维方式不同，出现不同意见也属正常，网友们没有必要过分反应。那么在这里有一个疑问，这不过是几个电视节目，何至于引起张泽群这么愤怒？这3个节目是否也有不足之处？
作为一个普通观众，我想就《唐宫夜宴》、《洛神水赋》、《龙门金刚》，谈一点自己的浅见。
01
关于《唐宫夜宴》
《唐宫夜宴》是河南卫视2021年的春晚节目。当时笔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，后来在网上引起热议后，才找来视频一看究竟。说实在的，整个节目看下来十分震撼：犹如一幅古画般，仕女们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，憨态可掬，再配合以高科技的特效镜头，更是把人物置身于那个意境中，令观众很有代入感。
但是当节目完成后我产生了一种沉思。问题可能出在仕女们的妆容上，她们每个人都是粉白粉白的脸，当时不知道化妆师为什么把仕女的脸画得那么白。后来才明白，原来这个题材取自河南安阳张盛墓出土的隋代乐舞俑。
是的，问题出在"俑"上。
《唐宫夜宴》分为5个小段落。第一段是博物馆的"定格"：
第二段是"活化"：
第三段是夜幕降临，仕女们在花园中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，有的化妆，有的吹笛子，有的恹恹欲睡：
第四段是号角响起，所有人都变得规规矩矩，列队进入宫廷：
第五段是重新"定格"，化作"远去的历史"——也即化作"俑"。后来才明白，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就叫作《唐俑》。
那么，什么是"俑"呢？
"俑"是古代的殉葬品。《广雅》云："俑，木人，送葬设关而能跳踊，故名之。"可见最初的"俑"是木头制作的，有机关而能活动。作为殉葬品，"俑"的创造目的就是为了代替活人。《墨子》里记载春秋时期的诸侯们杀人作为殉葬品，墨子抨击这是一种残暴行径。后来逐渐用"俑"代替真人。因此"俑"有木头的，泥土的，陶瓷的，纸扎的等各种形式。后来随着殉葬品的种类越来越多，就把俑等都统称为"明器"，也即"冥器。"因此，不管是春秋时代的乐舞俑、秦始皇的兵马俑，唐代的三彩俑，其性质都是一样的，即殉葬品。
当然，我们今天把"俑"发掘出来，"俑"就不是"殉葬品"这么简单，而是"文物"。由于它在艺术上的精湛，后来人们开始仿制，俑又成为工艺品，成为大众喜爱的摆件。因此，俑这种艺术形式具有3种意义：
1，殉葬品，明器。
2，文物。
3，工艺品。
但是，不论它有几种意义，它的本质属性并没有改变，也即：它最初创造的目的就是明器。
孔子对"俑"这种仪节形式是发过牢骚的。《礼记·檀弓》曰："为明器者知葬道矣，备物而不可用，哀哉。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，不殆于用殉乎哉。"翻译成白话文为：制作明器的人，知道丧葬的道理，准备了器物但不能用，这是悲哀的。死去的人用活人的器物，这差不多跟殉葬没有差别！所以，孔子不喜欢"俑"："始作俑者，其为无后乎，为其像人而用之也。"
换言之，我们考索"俑"的文化来源，就会明白，它的本质文化属性是"哀"。
《唐宫夜宴》取材于古代的乐舞俑。我们的确能从乐舞俑中窥见那时的文化风俗，舞蹈风貌，并反映在当代的艺术作品中。但是，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偏差：通过"俑"而"活化"出来的仕女们是欢快俏皮的，与"俑"固有文化属性中"哀"的成分并不匹配！因为无论"俑"的外形表现地怎样快乐、高兴、舞蹈，它属于明器没有错！也就是说，舞蹈的外在形式与它的内在意涵之间产生了错位，所以我们感到：它的舞美设计那么好，情节设计那么好，演员表演那么好，结构设计那么好，意境设计那么好，而最终给人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。
那么，我们是否可以改变这种感觉？
我认为是可以的。
比如我们可以用一副唐代仕女图代替博物馆中乐舞俑的取材，如此，"俑"这种"哀"的文化属性就没有了，演员的妆容再变得生活化一点，红润一点，那么就与舞蹈整体的欢快氛围相匹配了！
你们觉得呢？
02
关于《洛神水赋》
我对《洛神水赋》也有些不同意见。
从这个舞蹈可以看出，无论编导还是舞者都下了一番苦工，因为水下舞蹈毕竟与水上舞蹈和舞台舞蹈不同，舞者需要承受换气的巨大压力，但舞者还是很完美演绎了这个作品，的确是很了不起的。因此我们应该向剧组致以崇高的敬意，感谢他（她）们奉献出这样一部优秀作品。
但是，《洛神水赋》与《唐宫夜宴》一样，也是在外部形式与内在的意涵之间产生了错位。
我们首先来了解一下"洛神"。
洛神是中国古代神话人物，即洛水女神洛嫔。相传她是伏羲的女儿——另一说是他的妃子，因此她又称为宓妃。有一次她在洛水游玩，因失足落进水里溺死，后来成为洛水的地方水神。
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，"洛神"这一神话形象也在不断演变，增加了更多其他意义的文化意涵。尤其是经过大诗人屈原、宋玉、曹植等人在文学作品里对她的描摹，洛神这一形象变得更加丰满。
舞蹈《洛神水赋》是端午节的应景节目。其实"洛神"与端午节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，所有的联系都来自于屈原的《离骚》。他在《离骚》里描写过"简狄"、"高丘"、有虞氏的两位女儿等远古时代的美女，寄托了对她们的仰慕之情。其中"宓妃"是他重点描写的"女神"之一：
我令云神丰隆驾起彩云，
寻找洛神宓妃优雅闺门；
解下玉佩和她缔结婚约，
我嘱咐骞修做我的媒人。
宓妃心猿意马若即若离，
突然她闹别扭难以迁就，
夜晚到穷石与后羿同居，
早晨在洧盘河边洗发梳头。
她自恃娇美满脸骄傲，
每天外出游玩招蜂引蝶。
她确实美丽却毫无礼仪，
我要抛弃她另作追求。
曹植在《洛神赋》里更是浓墨重彩描写"洛神"：
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，水禽绕翔护卫车辆走过北面的沙洲，越过南面的山冈，洛神转动白洁的脖颈，回望清秀的眉目，朱唇微启，缓缓陈诉着交往的纲要。只怨人神有别，彼此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。说着不禁举起罗袖掩面哭泣，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衣襟，哀念欢乐就此永绝，如今一别身处两地，不曾以细微的柔情来表达爱意，只能赠以明珰作为永久的纪念。
从两位大诗人的描写来看，"洛神"逐渐演变成文人才子们心目中的"理想情人"，成为他们"精神恋爱"的对象。比如到了唐代，诗人徐凝作《赏牡丹》一诗："何人不爱牡丹花，占断城中好物华，疑是洛川神女作，千娇万态破朝霞。"因此这一重要文化符号又增加了"爱情"的成分。文化学者朱大可认为："洛神"与"巫山神女"一样，成为男女追求自由恋爱的象征。
因此，"洛神"这一文化符号具有双重意义：
1， 宓妃在洛水中溺亡，后成为洛神。
2，洛神是"爱神"。
舞蹈《洛神水赋》表现了"洛神"在水中优美的舞姿，令人叹为观止。但是，当我们考索"洛神"的文化意涵来源于宓妃在水中溺亡，这种优美的舞姿就颇令人不愉快；《洛神水赋》的原名叫《祈》，主题是："祈求风调雨顺……""洛神"是追求"自由恋爱"的"爱情女神"，让"爱神"来祈求"风调雨顺"，是否有些祈求错了对象？换言之，如果我们换一个主题，让洛神"祈求爱情"，那么这个舞蹈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。因此，这是《洛神水赋》的2个错位之处。
03
关于《龙门金刚》
舞蹈《龙门金刚》气势恢宏，大气磅礴，又配合以龙门石窟和声光电等特效镜头，真是精彩纷呈。
但我想说的是，此类关于"金刚"、"观音"、"飞天"等题材的舞蹈作品，有必要先了解这样几个文化范式。
1，飞天是佛菩萨的侍从，是供养佛的伎乐，有的凌空飞舞，有的奏乐，有的舞蹈，有的散花，有的歌唱，所以飞天又称为佛的侍从和歌舞团。此类舞蹈形态主要表现在壁画和石窟造像上。
2，在古代，以佛寺为中心组织此类舞蹈，目的是供养佛菩萨和弘扬佛学，所谓的"巧把音声作佛事"是也。
3，在古代宫廷和民间，有时候也会进行此类舞蹈，但目的还是与佛寺一样，"巧把音声作佛事"。
4，此类题材的舞蹈形式后来被借鉴到普通舞蹈中，比如唐代宫廷的《霓裳羽衣舞》，就有佛事舞蹈的成分，但《霓裳羽衣舞》已经不是佛事舞蹈，而是普通舞蹈，与"金刚"、"飞天"题材无关。
5，从民间的意义上来说，此种类型的舞蹈很少演绎。比如这些年来，我们也就看到了《千手观音》和《龙门金刚》这两个舞蹈，为何呢？就是因为此类舞蹈不是单纯愉悦大众耳目的。
因此，在演绎此种"金刚"、"观音"、"飞天"类型的舞蹈时，有必要了解以上所说的几种范式，明确自我的位置和演绎的对象，目的是掌握一种恰当的表现方式。但不管哪种情况，此类舞蹈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庄严！舞蹈《龙门金刚》稍显不足的是：气势恢宏有余，庄严感不足！
我们之所以要强调"庄严"这个词，还是因为"金刚"、"飞天"的基本文化内涵就是庄严。外在的形式应与内在的意涵相匹配。比如舞蹈《千手观音》就比《龙门金刚》好很多，就在于《千手观音》的舞蹈动作比较少，内敛而含蓄，庄重而典雅，没有像《龙门金刚》这般张扬。
另外我还有一个疑问：那些男演员们演绎的是金刚还是飞天？金刚是否也可以像飞天一样舞蹈？
04
浅谈艺术作品的意韵与表现形式
在中国古典美学中，意韵是非常重要的一点。什么是意韵？的确很难阐释，这里面有主题、立意、神韵等各方面的意思。我们借用《红楼梦》里曹雪芹的解释，会更加明白这个概念。
在《红楼梦》第四十八回中，香菱像着了魔一般学习写诗，当林黛玉与她论诗的格调、词句、立意时说：
词句究竟还是末事，第一立意要紧。若意趣真了，连词句都不用修饰，自是好的，这叫做"不以词害意"。
推而广之，不仅写诗是这样，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，"意"可以说是艺术作品的意涵、灵魂，"词"可以说是艺术作品的外在表现形式。外在的表现形式很容易达到，但内在的意涵却很难达到。因此，外在的形式应与内在的意涵相匹配，如此才是"顺理成章"，否则就是"以词害意"。
《唐宫夜宴》、《洛神水赋》、《龙门金刚》都是非常优秀的舞蹈，但令人稍感瑕疵的是，用非常好的外在形式阐释了一个偏差的立意：《唐宫夜宴》用古代的"俑"活化出一个欢快的舞蹈，令人颇感奇怪；《洛神水赋》用"爱神"来祈求风调雨顺，有点不对路；《龙门金刚》则庄严感不足。
总结
中华传统文化需要复兴，我作为一个普通观众举双手赞成。但是在继承和再创作的过程中，我有一个基本观点是：对传统"文化符号"的认识和解读上，我们需要采取一种准确、全面、严谨的态度。
中华文化上下5000年，产生了浩如烟海的文化典故和名词符号，可谓博大精深。由于很多典故和"文化符号"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用，因此我们对它产生了误解，比如我们对"俑"的理解：一说到汉代的说唱俑，隋唐的伎乐俑，大家都认为是快乐的象征，其实是大错特错，"俑"是殉葬品，是明器！因此在这一意义上，张泽群批评《唐宫夜宴》用"明器"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用"俑"作为直接取材创作出艺术作品，没有任何规定说不可以，对于不懂的人来说，他根本看不出什么，但对这种文化符号有了解的人，就会有一种小小的不舒服。艺术需要出圈，但我认为"出圈"不是"出格"，我们不能随意更改古典文化符号固有的文化属性，给它添上自我猜想的意义。假如表现形式与内在意涵之间产生错位、偏差，轻则给人怪异的感觉，重则贻笑大方，造成美学运用上的错乱。比如在现实生活中，假如有人用明器作题材搞出一种艺术形式，这是否显得很怪异？再比如前段时间很吸引眼球的"孟婆汤"，许多人都去凑热闹，觉得很有创意，但我想说的是，这种民间行为很怪异，因为从中华主流文化的角度上来说，无论儒家还是道家，对这种"怪异"的形式是明确反对的，"子不语怪力乱神"，老子更是连提都没提。也就是说，在题材的选择上我们要有所取舍，有些题材不一定适合表现为这种舞蹈形式。
又及：
文艺批评是文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。批评不是吹毛求疵，而是查漏补缺。文艺批评不应成为单方面的文艺赞扬。
